你来时,大风大浪我都去接你。
你走时,我心乱了四季。
凌晨01:29。
我坐在一辆有股淡淡臭脚丫子味的滴滴快车上,右手托腮,投过车窗,看着右后视镜里的自己发呆。
为什么大半夜一个人跑去吃夜宵?我不知道。
其实早就想去了,但好像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。是的,时机,谁能想到当初说辞职就辞职,说来深圳就来深圳的我,现在只是简单吃个小龙虾,都要等一个千载难逢、你情我愿的时机。
可这确是事实。我寻不着一个可以支撑自己抛开所有、全心全意吃一顿小龙虾的理由。总是有这样那样大大小小的事件,以各种刁钻毒辣的角度杀出来,赤裸裸脱光了站在我面前,比我由衷的想法重要,更需要被我第一时间拿来处理。
小龙虾?什么时候都可以去吃的东西。而已。
这未尝不是一个好习惯。妥协,伪装,掩盖或者说阉割自己的情感,早在很久以前的某个时刻,就融为我身体的一部分,我清楚成年人该洞彻利弊,左右逢缘,是赖以生存的必须,唯独义无反顾四个字,是阔别多年以后久未重逢的奢侈。
万般不由我,我即是万般。
瞧瞧,多么文艺的理由。
“跑这么远去吃小龙虾啊?”
谁在说话???是谁这么大胆闯入朕的精神世界???
0.5秒的惊愕以后我意识到讲话的人是司机,紧接着我只用了0.3秒的时间就调整好面部灵活的肌肉,堆砌出一副热情健谈的笑脸。
“跟朋友约在那儿了,远是远了点,但味道挺好的。”“改天我带我老婆去吃吃看,不是很辣吧?我老婆吃不来太辣的。”“没事,也有不辣的,点的时候跟服务员说就好了。”“那好的。”
结束对话的我重新看向后视镜。
熬夜确实会对一个人的记忆能力产生影响,以前思考的时候被人打断,顶多不记得刚刚想到哪儿了。
不像现在。
我刚刚在想什么来着???
算了,不想了。嗯,虽然胖了点,但还是帅的。
凌晨01:47。
深夜的龙虾店,三三两两坐着不少人,我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,要了两份小龙虾,一份油焖、一份清蒸。外加一盘红油猪脑、一盘凉拌毛豆,以及一大杯水果茶。
服务员贴心的建议我:
“你好,请问是一个人吃吗?”我点点头,对。“一个人的话有点多哦,两份大份的龙虾就有6斤了。”“没事,吃不完的打包。”“好的,那帮您下单了。”“谢谢。”
服务员走后,我双手交叉拖着头,双眼空洞,望着窗外的酒吧一条街神游,像个失了智的忧郁人士,还自我感觉良好。
我知道吃不完。但就是想点。
是了,很多事我都知道。
什么样的场合该穿什么样的衣服,进门握手的时候腰该弯曲多少度,怎样的谈话语气最能让人放松警惕信以为真,如何恰如其分的给出回应才不显得浮夸做作。
我知道如何戴好精心准备的面具,西装革履人模狗样地来往于各种看似高端的场合,高谈阔论时下最流行的经济术语,管理好自己的言行举止,面部表情,根据需要在最快的时间里表演出最合适的情绪。
也知道怎么做个最地道的土鳖,穿着人字拖大裤衩,蓬头垢面地和人聚在市井排挡,叼着五花八门的香烟撸串喝酒侃大山骂脏话聊女人。
这些我都知道,也做的很好。一切为了生存。
所以开不开心,喜不喜欢之类的无聊纠结,没半点意义。
本就是写鸡汤的出身,所谓道理我比谁都清楚是个什么鸟毛东西。遇到过不去的坎和接受不了的现实,就找一句前后押韵,念来余韵悠长的什么金句安慰自己,把所有委屈和不甘心都衬托的合情合理。
人一旦矫情起来真是可怕。不过是点多了几个菜,都能凭白生出那么多的怨气来。
凌晨02:05。
我的小龙虾到了。
满满两大盆摆在我的面前,左边油焖,右边清蒸。一种久违到有些陌生的满足涌上来。哈,都是我的。
我开始吃。
第一只。嗯,好吃。
跟朋友来了好多次,每次商量着这个点不点,那个好不好吃。我根本不想考虑什么吃的下吃不下的狗屁问题,我想吃的都要点。
第二只。不愧是极品,个头这么大,还不空。
果然还是一个人吃最好啊,可以一只一只慢慢剥开咀嚼享受,不用装腔作势的谦让,更不用担心一群人你争我抢三两下就清盘。
第三只。嘶,油闷的还是有点辣,不过很入味。
我就是喜欢一边吃一边看小说,怎么了?非要跟边上的人像接龙一样辛苦维系一个不至于冷场的无聊话题,不累吗?
第四只。这个酱料不错,等等让服务员再来一碟。
我就是不想在吃小龙虾的时候,还要费尽心思的处理好我的面部表情跟谈吐言语,并且时刻注意自己的吃相是不是礼貌得体。
谁都别管我,ok?
第五只。
如果每个人的孤独都有形状。我从来没有想过,我的孤独,会是两盘红艳艳的小龙虾。真是搞笑。
第六只。
对了,我为什么不叫室友一起来呢?哦,大概是觉得累了,不想在这个时候还要照顾别人,不想有表情,不想有对话。
也不想每次付钱的都是我。
第七只。
是的,我真的有点累了。
我知道每个人的需求和欲望,于是始终维持成年人赖以生存的克制和冷漠,永远以他人的需要为最高执行命令,就好像肉体混人世俗,灵魂抽身事外冷眼旁观。
我像是一个最专业的演员,又像是一台极精准的机器,在一个空旷的广场中央,接受周围熙熙攘攘无数看客的要求,他要什么,我就给什么,进行一场永远没有尽头的完美表演。
第八只。
不对,是很累。很累很累。
我不想再做一个让所有人满意的演员了,我也终究不是一台不知疲惫的冰冷机器。
我想有一个人,不能是父母,不能是朋友,这个人突然就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我面前,混在密密麻麻熙熙攘攘的人群里,静静地看着我,很心疼地看着我,看我笑,看我装,看我精准地表达每一种不属于我的情绪,看着我演骄傲,演轻狂,演成熟,演冷漠,欣赏我所有演过的角色。
接着慢慢走近我,在我完全搜索不出该用哪一种演技和指令的仓皇时候,轻柔坚定地抱住我,不顾我的挣扎反抗,小声地在我耳边说。
累了吧。不要再演了。我知道这些都不是你。
然后我会像一个突然断了电地玩具,呆立当场,脸上层层叠叠的无数面具开始皲裂、剥落,露出我从未示人的脆弱,僵硬举起的手终于颤抖着抱住面前这具真实温暖的肉身,在这个人的肩膀上仰着头,痛哭出声。
第九只。
多么催人泪下皆大欢喜的结局啊。可是那个人在哪儿呢?大概是忙着拯救别人,或者迷路了。
还是继续吃吧。
第十只。啧,戴着手套真是麻烦,脱了吧。
我摘掉塑料手套,用最野蛮暴力的方式进行拆解,莫名有一种解脱释放的快感。
不会有那样一个人的。
第十一只。
窗外的酒吧街进出的人多了,正是夜生活最放肆的时候,一张张,一群群,鲜活的,恶臭的,懵懂的,麻木的,享受的,混乱的,迷惘的,都是我的,都不是我的。
偶有走近路过的,投过玻璃看到两盆小山一样的龙虾,和满手脏污和一嘴油光的我,惊讶以后和同伴无声交流,随后张狂大笑,指指点点,渐行渐远。
第十二只。壳真的有点硬,手都剥破皮了。
或许那个没有出现的人是对的。我演了那么多的角色,唯独忘了演自己。可我是谁呢,有什么样的情绪,会为了什么笑,又会因为什么哭呢。
这些重要吗,真实吗,如果我的一生,90%的时间都在演,那么剩下的10%到底是真实的我,还是另一个骗过了自己的角色。
无所谓了。谁在乎呢。
第十三只。吃的有点饱了,要不两个钳子就不吃了吧,太麻烦了,也没多少肉。
放下钳子的前一秒,想起我爸说过一件事。
那是他跟我妈刚结婚不久的一个十月,家里只剩下十几块钱,我妈想吃螃蟹,我爸就去买螃蟹,那天两个人在家里吃螃蟹,把螃蟹腿上最末端那截最小最尖的地方里的肉都吃干净了。
妈的,果然不能想到老爹老妈,一想到就想哭。
忍住忍住。唿。
两个钳子还是吃吧,我爸要是知道我这么浪费,肯定要怪我点太多了。
第十四只。
我到底,是什么时候,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。
不记得了。
可是为什么还会睡不着。
一面嘲笑你侬我侬的承诺虚伪廉价,认定感情不过是场你来我往的粗糙算计,所谓关系仅仅是利益并无冲突时掩人耳目自欺欺人的心理安慰,骄傲于自己早就脱离了这样低级庸俗的可笑把戏。一面又在突如其来的时刻无比艳羡他们不计后果的天真,无数次幻想自己当初如果没有选择这条路,是不是也会像那么多冲动的人一样,飞蛾扑火般在所不惜,仅仅只为搏一个虚无缥缈的微小可能。
咦。恶习。
第十五只。
所以人就是这样矛盾的生物。
我曾认识过一个极有趣的中年人,在酒桌上痛哭流涕,哽咽着吐露自己最原始的动机,以及被压抑多年的所谓情怀和梦想,也在深夜的朋友圈,大肆批判当代人对待两性关系的随意和敷衍,真正的感情必是携手经历风雨后方能领略的迷人风光。
一个饱受现实苦楚、却仍然坚持自己观念的形象跃然纸上。
如果我不是见过他在会所左拥右抱上下其手的专业模样,一定会把他当作精神偶像。
第十六只。
但他不是一个坏人,至少对他的妻子来说不是。
我很久没有见过一个男人那么用心的去准备一场惊喜,唿朋唤友,精心布置。
我以为这世上有很多美好的画面,听这个木讷的男人说起自己的妻子和孩子,就是其中之一。
倘若他的脸上没有那个刺眼的唇印,效果一定会更温馨。
第十七只。嗝,感觉有点吃不下了。
那么,我呢。
算一个好人吗。
是的,我是一个好人。至少有时候是。
我同情心正义感泛滥,会在雨夜把街边卖花老奶奶的花全都买走,会在外卖小哥迟到以后依然鞠躬说谢谢辛苦了路上注意安全,如果条件允许,还要请他喝一瓶水,或是一瓶饮料。
我也是个坏人。
我天真的相信过一些东西,并视如珍宝,奉为信仰。直到峰回路转,真相登场,才发现世上最看不清的除了黑,还有光。
我还是可以选择继续天真,耗费更多的感情和光阴,赌一个万众期待的意外。
可我不愿意。
第十八只。我不想吃了,真的不想吃了。可是还有这么多,都是我自己选的。壳真他妈硬,手剥的好痛。谁能来帮帮我呢。和我说说话也好。
我从未如此清晰的感受过心防破碎的过程,起因竟只是一只半小时前我朝思暮想的小龙虾。
就好像在一个原本死气沉沉空无一人的黑白世界,突然卷起滔天巨浪,摧枯拉朽的把我所有费尽心思的设防绞的支离破碎,冲出心脏,冲上眼眶。
我撕咬着眼前的食物,竭力狰狞地掩饰汹涌而来的酸楚,视线却越来越模煳。
我低下头,让控制不住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桌上,地上。
我受够了。
我不想成为谁的骄傲,谁的榜样。不想变得优秀,不想对谁负责,不想承担明明与我无关的期待目光,不想成为一座完美、标准、精确到一毫米的雕像。
我还是那个彻头彻尾的蠢货。没救了。
根本没有那个人。我就是那个人。
第十九只。
我没有吃。
我抬起头,深深吐出一口气,一脸吃饱喝足的满足表情。
“唿,有点辣啊卧槽,辣哭了辣哭了。”
我故意把说话的音量调高,向刚刚不小心看到我情绪崩溃的人投来的怀疑目光作出解释。
一个深夜独自一人吃着夜宵流泪的心酸场景。新剧本吗,真是有意思。
我叫来服务员把剩下的东西打包,起身走向洗手间。
我慢慢伸出右手的食指,触碰住镜子里那根同样靠近的手指。
然后同时冲对方默契的微笑。角度完美,一如往常。
凌晨02:57。
我向服务员致谢,拿起打包盒,结账离开,出门打车。
我看了看手机,叫的车距离我还有100米。
然后我点起一根烟。
凌晨03:05。
车到了,我卷着一身掸都掸不开的烟火气上车,砰地一声,重重关上门。
启动,加速。司机问我:
“一个人?”“大晚上跑这么远吃小龙虾啊?”
我笑了,忘了自己是在演。
“嗯,一个人。”“想来,就来了。”